曾幾何時的春天

×現代世界的640和639。

×菲莉絲的名字意為細小的花。

*

也許我你都無法逃脫早已註定的軌跡，只能看著彼此的腳步漸漸走向無比清晰的結局。

喬舒爾來到病房時，菲莉絲的家人還沒有來，他先把窗簾稍稍拉開一些，讓午後的陽光可以透入這沈默的空間。看著窗外的禿枝，薄雪似乎已經蓋不住樹木的深棕了，他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先脫下大衣與圍巾。每每來到這個地方，他對自己的注意力就開始分散，全都落在沈睡的菲莉絲身上。

沒有人要求他，也沒有人請求他。他只是習慣了幫菲莉絲整理桌子上的花束與禮物，習慣聽著監測儀器發出有規律的響聲。點點滴滴都顯示著她仍存活在世上，尚有一線希望。

「天氣有些回暖了，菲莉絲。」喬舒爾習慣性地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，對她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。他遠遠算不上是能言善辯，甚至可說是不太擅長組織情緒，但是仍然想事無巨細地分享給她。

「越是接近春天，越是融雪的時候就越冷。不這麼做的話，好像就沒有辦法真正迎來春天一樣。」仍然只有平穩的呼吸代以回應，沈靜的面容不被任何事物驚擾。

喬舒爾逐漸能在這片靜謐中，感受著這些細緻的變化。他會凝望菲莉絲的眉目，勾畫著她清醒時靈動的雙眼，填充著她平常會說的話語。她的皮膚愈見蒼白，握筆的右手也愈顯嶙峋，指骨勉強地撐起一層薄皮，維持著虛弱的表象。

菲莉絲反覆地浮沉在睡夢之中，不定期地甦醒又毫無徵兆地沈睡。不論人們如何為這病症冠以浪漫的名稱，於喬舒爾而言都只是單純的諷刺。

「說起來你的名字與春天很相襯。」喬舒爾思及此處，不由自主地感到了無言的重量，口舌又陷入尷尬的停頓。

以細花為名，在春天安睡的少女，歷經了四季仍舊徘徊在夢中。

喬舒爾總想著，即使是他的一廂情願也希望能等到她再次歸家。到時候應該說些什麼才好？花費一年的時間細心思考，總也想不到一句精準的。

「…歡迎回來。」

不自覺地脫口而出，笨拙得惹人發笑，但此刻似乎也無法真正牽動他的嘴角。

說來也只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故事罷了。

640號病房未曾是她的專屬，人們以各種理由入住又以各種方式離開；640號病房又像是她的專屬，放置在案前的詩集、窗外的景色，甚至連此刻安座的喬舒爾都是房間的一部分，繼續為她的存在提供證明。

「我反覆讀了好幾次你以前推薦給我的詩集，甚至感覺自己隨口也能背誦幾句。」

隱約間還能想起她說話的嗓音，細柔中總是帶著暖意。只是無比的遺憾與無奈也深埋在話音背後，在察覺到的瞬間也只是證明了自身的軟弱無能。

就像是現在，除了堆疊無趣的句子外，別無他法。

「不過，其中的含義始終讀不太懂，但這些並不重要是嗎？重要的是細味字句的情感……」

她的才情透過這纖細的指尖傾瀉而出，她的思緒透過蒼藍的墨水躍然於紙。溫柔的感情彷彿帶著色彩，精巧的文字彷彿承載了歌聲，曾幾何時喬舒爾也能從菲莉絲的文字中感受詩句的浪漫。

她讓書頁上乾燥的數字變得鮮活，他讓浮動的思緒構建出穩固的方向。

不知何時開始，這種情緒蒙上了塵埃，黯淡無光。

「我大概真的成不了一個詩人。」喬舒爾喃喃自語道，說著顯而易見的事實。他靠著椅背，目光順勢往上拉去，虛無縹緲地浮游在空中。

不管多少次、不管多少年，你我總是在邁向道別。

路徑明確得可怕，連腳下的步伐也清晰可見。結局如此理所當然，身邊的一切都在迫切地提醒他。視而不見、充耳不聞，甚至連自欺欺人也變得難以實行。

期待被時間一點點侵蝕，希望被等待一點點磨光。他早已習慣的沈默竟也會化作利刃，細碎地切下血肉，直到白骨森森。混進思想中的紛亂與動搖，讓無數情緒在心中互相割裂。無可奈何、別無選擇，多少次在腦海內盤旋，多少次在話語中循環。

即使如此，他還是沒有準備好，永遠都不會真正準備好。

說到底，他只擅長等待與期盼。

喬舒爾與菲莉絲正在對談，像是以前在課後的教室、在初夏的樹下，他們討論著熟悉的一切。熱愛的文字、晦澀的數論以及一切圍繞彼此而生的存在，如今都以最令人懷念的形式，最後一次在眾人面前展現出來。

每一字、每一句，他都仔細地雕琢；每一字、每一句，他都艱難地朗讀。閱讀與書寫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，煞費苦心都無法將她完整地拼湊成一行行字句，無法將她壓在這字裡行間。

眼上的熱燙、唇上的苦澀，最終讓語言化成鮮花，映襯著她永遠年輕的臉龐，最終沒入陰涼的泥土中。

640號病房暫時無人入住，收拾過後，床鋪與櫃子都非常整潔乾淨。這個空間不再承載任何過去，將所有痕跡都抹得透徹。獨留下窗外的枝椏，一年復一年地維護著不變的空間。

融雪後，春季真正地降臨大地。喬舒爾仔細靠窗凝望，細嫩的綠芽又冒出枝頭，興許會開出花來，星星點點地綴在枝葉間。

「……明明你與春天那麼相襯。」喬舒爾低聲說道。

難以名狀的情感在他的心中紮根，隨著即將到來的春天冒芽。它會茁壯成長，根莖如同蛛網般蔓延，等待著將這片土壤徹底撕碎。

Fin.//